陆庆翔:AlphaGo下出的招数,令人叹为观止,气势逼人。然而,即便是赢遍所有围棋手,下出最炫的招数,它自己是无动于衷的。围棋一直以来都是人类认为机器不能攻克的领域,如今,大家都黯然接受了现实。那么,人类还要不要下棋?下棋的本质是什么?人工智能的终点是什么?人工智能最终能否突破有无界限,这点谁也不敢保证,这也是人工智能最可怕的地方。目前而言,人类还可以嗤笑人工智能,但当无不被突破的时候,人工智能就会悄然闯入人的领域,给人类带来真正威胁。
伍勇:有一点容易混淆的是,计算机程序自身的逻辑性很强。但到目前为止,这些逻辑都是程序员预先写好的,用来控制程序的执行行为,不是人工智能(AI)自动完成的。也许,这类似于人类的交感神经/副交感神经,控制人体的内分泌、呼吸、心率,等等。就AI的学习而言,其实是人类集体共有的内在知识结构的形式化。或者说,AI是人类心智的延伸(外化),其实质也许如同一般工具(锤子),是人的手脚的延伸。
鹿芸薇:我们以前说机器自动化,现在说机器智能化。但我们绝不会说此人是自动的,此人是智能的。我们可以探讨机器人与人的关系,但在一开始就把两者处于你胜我败的拳手位置上是否妥当?
常震:每个棋手都有自己的棋路,这个棋路正是他整个生存方式在棋盘上的体现,也即是他的“道”。我们没有落子时,空空的棋盘包含着所有的可能。而当我们落子时,便打破了这种空。空的打破,造成了棋局上可能性的生灭,于是也就有了所谓的“势”。孙子云:势者,奇正也,生灭也。在一盘棋局中,每一步都包含着势的变化。而对势的体察以及判断,则是棋艺与棋道的界分,非计算可足道!
棋局的势为静势,而棋者的势为动势,正因为动势,才有了各种不同的棋局。
相对来说,计算机没有动势,因为计算机所依据的规则与其行动规则是一样的,所以,计算机的动势也就是它的静势,只要它有足够的计算能力,足以模拟出整个棋盘定势所有生灭的可能性。反观之,人的动势也是人的缺陷——根据自然律而行动的人,却不以相同的自然律而思考。这个表述反过来亦可。我是我,棋是棋,如果我的心不能如水中映月般观照棋局,我又如何说我是在下棋?这就是我们所谓的“境界”,计算机需要这种“境界”吗?显然不需要。
燕凯:西方有句谚语叫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”。这里的思考,应该是人类出于逻辑、判断的思考。从本质说,这就是机心,也是人形成习气模式的起点和原罪,这与计算机的计算模式应该是同类。一方面,人为了“现实的生存”,不断强化机器的特质;另一方面,生命“本然的存在”却是头脑不能识别的,而这也是神性的、源头的呼唤。一台运行着的计算机永远不能回到这个源头,唯有当它死机重启之后,才能回到原点。禅宗形容开悟是“绝后重生”,也有这个意味。
杨骐文:机器人写诗、下棋,乃是人将写诗、下棋的活动“观”为表象的集合,然后再拆解、定量分析,用所谓人工智能的方式再“还原”为一种活动,就不是活动本身。但活动永远关乎一种存在与另一种存在之间作为整体存在的溢出,乃至与更大的整体存在之间的溢出。那生生之易一定是当下发生的,一定是不能人为设计的,或者不全是人为设计的,一定包含着自然而然。人工智能模仿的是人,成就的恰恰是非人。人工智能所操作的不过是线性的闭路,是层层主体的遮蔽和自大自足,所消解的,或许恰恰是主体本身,带来的恰恰是主体的虚幻和从来不在场。
柯小刚:对于一个像吴清源这样的伟大棋手来说,胜负根本不是目的,下棋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修养。胜亦修养,败亦修养。而AlphaGo呢?它当然可以下赢每一盘棋,可以打败任何一个人类棋手。然而,如果围棋首先是一种修养的话,它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下过围棋,虽然它每次都赢了。在关于AlphaGo的讨论中,最可悲的是,人们根本就没有问过究竟什么是围棋。人们首先是把围棋降低为一种体育,或者叫文体活动,降低为一种胜负游戏规则,然后,才有所谓的人机围棋大战及所谓的人工智能危机。这个危机的实质,其实跟人工智能没有关系,它实际上是围棋本身的危机,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危机。
机器人当然可以感知-反馈、学习-创造、理解-创新,甚至很多时候可以做得比人更好。但本质上,这其实都是“输入-输出”,并在这当中随机调整,有创造性的变化。今天人类的活动,包括艺术,都是按这个思路进行的,但这其实是人的机器化、计算化、“输入-输出”化。所以,目前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中,问题的真正焦点其实并不在于机器人,而在于人。真正值得忧虑的,并不是机器的人化,而是人的机器化。只有在人已经机器化的时代,才会出现机器人化的问题。
当前关于人工智能和人类关系的讨论中,几乎都是不自觉地把人首先降低为“能力”的总和,然后,才在这个基础之上来比较人的能力和人工智能的能力。这样的比较其实是没有悬念的,因为人工智能本来就是“人类智能”的翻倍强化。但问题在于,人是否仅为“能力的总和”?